小众nbsp陈年丑牛
丑牛
陈年
我不知道,一只鸟和一头牛生活在一起后会有怎样的故事。
肾炎这二个字出现在我的诊单上。持续不断的高热已经一个多月,我每天都吞下几粒退烧的药片敷衍自己。当医生的朋友责怪我拖延病情,潜血,蛋白尿,浮肿,也就是说我的身体现在是一艘千疮百孔的破船。他严肃地告诉我最严重的后果是发展成尿毒症,还有可能是慢性肾炎,而肾病会影响女人的生育。我木然地点头,又摇头。我觉得生命和生育比较起来,生育将是一个重大问题,我马上就要成为另一个人的妻子了。
一个新娘可能不会生育对她的丈夫来说,这场婚礼是不是像个精心安排好骗局。我看一眼身边的叫“鸟”的男人。是的,是“鸟”这个字,朋友们都习惯叫他“鸟”。我说,要不把婚期往后推一推吧。他生气了,样子狰狞,浑身的羽毛都支扎起来。果真是一只好斗的鸟。他黑着脸叫,开啥玩笑?结婚喜帖发下去了,婚宴订好了,亲戚朋友单位的同事都知道我们那天结婚,现在说不结就不结,你以为过家家玩耍呢!
我无奈地苦笑。鸟不懂,这是我给他的一个机会,他可以后悔。古语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我们现在还不是正式夫妻,他不需要对我负责,他可以抽身而退。为我们的婚事划一个句号。至于别人的好奇心,随便编一些理由,性格不和呀,家长不同意呀,或者干脆就是不想结婚了,说什么都行。我不生气,一点都不。
他给他母亲打电话说,没事,小毛病,感冒了,输二天液就好。我在旁边听着他的谎话。鸟是一个投机心很重的人,他想赌一把。赌注是我们的婚礼。
我留下来治病,鸟回矿上准备繁琐的婚事。这是一场充满风险的婚礼,做为女主角的新娘有可能不会出现在现场。而没有新娘的婚礼,还是婚礼吗?以前的女人可以抱着一只大公鸡成亲,让大公鸡做她临时缺席的丈夫。那一天无计可施的鸟会不会牵着一头牛来代替我走上红地毯。体形健壮的牛胸前戴着大红花头上顶起红盖头,而鸟拉着它走进各位来宾的视线……
我拿着尿杯走进厕所收集自己的尿液,仔细观察尿液的颜色和状态。浅黄,微浊,肉眼看不到潜血,也看不到尿蛋白。我分辨不出这杯尿液是健康的还是不健康的,我只能感觉出液体的温度,温热,和我的体温大概一致。
而运气真的很差,每次化验结果出来都是加号的标记,没有减少,一个都不少。
护士拔掉针头,把一小块白色的医用胶布留在我的手背上。一滴血珠无声地从白布上渗出,慢慢洇出一朵鲜红的小花。
我像个幽灵在病房的走廊走来走去。温暖的阳光穿透窗棂照进来,我伸手出去,明亮的光线穿透手指缝儿,我的手掌变成半透明状,如婴儿般的娇嫩。手背上那朵刚刚还鲜艳明媚的小红花在十几分钟后褪变成暗紫。让人哀伤的暗!闭上眼睛,我把脸也探过去,毛绒绒丝织物触摸的感觉,多么让人留恋的阳光!昨天晚上隔壁病房里有一个病友走了,他是尿毒症,很年青只有三十几岁。他年青的妻子幼小的女儿还有苍老的父母操着不同的音调哭泣。
病长着无影脚,它影子一样进入我的生活,像个无赖一样纠缠不清。我们赶不走它,它咝咝的笑声在屋顶盘旋回荡。有一天它可能还会拿走我的性命。我变成一把灰,从此人间消失。不知鸟会不会寻找失踪的我,也许会,也许不会。
小时候邻居的老人曾给我算过一卦。她说,二月的牛没草吃。牛没有草吃,饿肚子的日子当然不会好过。所以我是个没福气的孩子。我一出生就被自己的亲生母亲遗弃,是我现在的母亲收养了我。这是父母极力想隐藏秘密,可是土街的大人孩子都知道。他们善良的同情心让他们在不经意中把秘密泄露。后来我变成一个不爱开口说话的孩子。
母亲并不喜欢一个外来的孩子,而且还是一个贱命的小丫头。我只是维系她和父亲夫妻关系的一个工具。在邻居眼里,我们是一个正常的家庭,有爸爸,有妈妈,有儿子女儿。这些年我一直假装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只是独自一人时,我常常会想起这些。也许我真是一个不祥的人,连自己的婚礼都要破坏掉。
为了尽快地好起来,我看过西医又挂了中医号。那个男性的中医大夫像一个莫测高深的巫师,他的指尖抚着我的脉搏,四根指头起起落落地弹动一部看不见的琴。我多年的心病在他的面前一览无余。他用植物的花,叶,根来治疗我的病痛。多种的苦味聚在一起,凝成一杯黑褪色的汤汁。我一声不响地喝下去。苦顺着舌尖滑进胃里,打一个扭曲的麻花结。
婚期的前二天,医院看我,他高兴地说都准备好了,在最好的饭店订了十八桌婚宴,新房也布置好了,铺了我喜欢的红地毯。村里的亲戚们已经提前一天来了,就等着迎新娘子呢。他还请了一个会照相的朋友,结婚那天,帮我们照一些照片做纪念。我们在一起已经两年了,竟然还没有过一张合影。
前不久我刚参加过同事的婚礼,新娘子美得像一个妖。婚礼真是神奇的一个仪式,它把一个普通平凡的女孩子一下子变为让人神魂颠倒的妖,人们还都十分喜爱这个小妖。我向往那个神奇的过程。
我不说话,转脸静静地看着和着药物的液体顺着透明的管子进入身体,我希望这些药物都是长着三头六臂的武士,三拳二脚就把病这个小人打跑。我讨厌病,这个人不请自来,还在我的身体里住下来不肯离去。
鸟离开后,我打开自己积攒了二十四年的嫁妆,厚实的红绸子的棉袄,我花了九百九十九个夜晚在上面用金线绣出龙凤呈祥的图案,我用天上的七彩丝织出象征富贵的大花牡丹,我把洁白的云朵絮在里面,把幸福藏得严严实实。晋西北一代又一代的新娘子口口相传着一个秘密,女孩子结婚那天穿了大红棉袄,以后的日子红红火火,光景会越来越厚实。我相信这些古老的祝福,我也相信红色是吉祥的颜色。还有缀着闪光珠片的红盖头,红色的小皮靴,内衣,胸衣,袜子,手套,手绢等等。这些年我为了准备齐这些嫁妆,跑了九百九十九家店,走了九千九百九里路。
桔红的灯光下我一件件穿戴起新嫁衣,在镜子里我看到一个红色的妖媚的女人。我一定要参加我的婚礼,把一个健康美丽的新娘子带到大家面前。
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可以通过一场盛大的婚礼让自己蜕变成一只迷人的小妖。
医生不同意我出院,他拿出一叠单子,所有的数字指标都没有好转。但我已经迫不及待。
医院成功逃走。我坐在理发店让发型师为我梳一个如意髻,我还要插最红最艳的石榴花。化妆师用桃红的粉底掩饰我苍白的病容,她把我的唇涂抹成一朵盛开的桃花。我精心地装扮出新娘的样子,不露一点破绽。
我以为世上的神灵会给我超人的法力,让我可以摆脱病的魔手。很不幸,婚礼当晚我的病情加重。我不停地吐,一刻也不停地吐。我吐血了。那一刻我想我大概就要死了。
鸟不医院接受治疗。我穿着艳丽的红嫁衣,我的如意髻没有一丝凌乱,垂挂在鬓角的石榴花摇摇曳曳,我一身的红艳和病房的雪白形成鲜明的对比。同房的病友好奇地打问着我婆婆,新媳妇怎么了?得了啥病?刚结婚?结婚的第一天就住院?众人都是一副惋惜的语气。
医院,这是一个多么没福气的一个女人。
我婆婆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再叹气。我用小人的心思揣测眼前的女人,她现在心里一定后悔娶我这个病秧子。医生已经如实地告诉过她我的病情了吧,包括可能会影响生育。娶一个不能生儿育女的儿媳妇对她的打击是巨大的。她现在恨死我了,我把她儿子的幸福生活毁了。我和鸟合谋骗了这个叫母亲的女人。我是个阴谋家。
我又一次昏厥过去,醒来趴在鸟的背上,那个背很宽,可以放心地当床用。医生在窃窃私语,他们说,我可能怀孕了。我的舅舅闻讯匆匆赶来,他是一个中医大夫,他认真地给我把脉后,也慎重地告诉我标准的滑脉。在中医里滑脉意味着怀孕。我这个月没有来月信,还有不明原因的呕吐……在我有限的知识里,女人结婚后会怀孕,怀了孩子会吐。电视剧里这样演,小说里面也这样写。
如果真的怀孕是很麻烦的事,孩子必须做手术拿掉。我的病不允许我现在怀孕。鸟一脸的愁容,肾病还没有治好,现在又要做一场手术。
做了尿检,等化验单出来后就要安排第二天的手术,我的各项指标都不好,只有尽快取掉孩子才能接受治疗。单子出来,没有怀孕,是病,而不是一个活泼的婴儿在暗中做手脚。对于这个结果我们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我傻傻的,鸟也是傻子一个。后来想起这件事觉得很搞笑,医院,我们从来没有洞房花烛的机会。最最奇妙的是,别人说怀孕时,我们都没有反驳,而是相信他们所说,有一个叫“孩子”的小不点住进我的身体。
结婚那天染得红指甲长长了,指甲根露出半个浅浅的月牙。我用红指甲划着床单,我和鸟说,你妈要是早知道我的病情,肯定不同意咱俩结婚。鸟口气生硬地说,胡说。我妈在你眼里就是那样的人?我蛮横不讲理,本来就是这样,不过是实话实说。谁家愿意娶一个病人进门。他骂我没良心,看在我婆婆隔天就坐班车从矿上下来为我带吃带喝的份上也不该说这样的混账话。
赌输了吧,傻了吧,原形毕露了吧。装什么好汉,充什么大男人?鸟现在一定也后悔吧。其实他当初不告诉他母亲实情,就是怕自己后悔。我甚至想,出院后就离婚吧,我才不想看他们一家人的脸色过日子呢!
鸟垂下他的头,我惊讶地发现他曾经亮丽的羽毛在一场婚礼后,纷纷掉落。繁华的婚礼没有拯救我们,我们没有成了手眼通天的妖,而是变成两条虫。
护士的手法极差,每天都要扎三针以上才能找到血管。她说,我的血管太纤细,肉眼几乎看不到。两只手很快就没有一条完好的血管,只好转移到脚上。扎一针,鼓个大包,用医用胶布贴上,换个地方再扎针。我的两手两脚伤痕累累。
我们在病房争吵,和好。再吵再和好。我心灰意冷,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婚姻生活。很早以前我就知道父亲还有另外一个女人,这个公开的秘密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母亲不知。我和哥哥一次次地把秘密藏起来,需要保密的人却是我们的母亲。母亲的生活现状时不时会伤到我,那种暗伤,就像一个功夫高手,不留痕迹却给对手留下致命的内伤。在内心深处我很害怕,怕自己会延续了母亲的老路。
鸟为了逗我开心笑着说,别人结婚度蜜月,医院,以后说起来也算是有纪念意义。我扯扯嘴角,笑不出来。
我说我想洗一下头发,鸟打开一盆热水。发型师涂了太多的发胶在上面,我自己拆不开凌乱的如意发髻,鸟站在后面帮我拆插在头发里的小黑发夹。我们的影子投在圆圆的脸盆里,我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肯和鸟照合影。一开始可能是怕分手的麻烦,见过很多男女分手时仇人一样清理对方的物品,双方的照片撕成碎片丢在垃圾里。后来呢是因为幸福来得太突然,我一直不敢相信这份家的欢乐会属于自己。我的生活经历让自己患得患失,害怕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我甚至不敢奢望拥有一份平淡的爱情。
年青,身体底子好,认真治疗几个星期后,化验单出来,潜血,尿蛋白,全都是减号。走出病房,风吹过来,发丝轻轻拂面,没有病的日子真好。我和鸟和好如初,我们欢天喜地地回家,穿着我红红的新嫁衣。
对了,我就是那头牛。我属牛,牛脾气还大。鸟说,我头上长着牛犄角。
作者简介:
陈年:女,山西大同人。自由职业,先后在《天涯》《山花》《作品》等发表作品若干。有多篇小说被选载,并收入中国短篇小说年选。曾获全国乌金文学奖和阳光文学奖。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
小众,去蔽的文学力量。当代文学的别种状态,更为真实的文学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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