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黑衣女人
室内泥地上站着一块长方形的阳光,是从南面的门照进来的,而女人的头上、肩膀上洒着一些碎碎屑屑的光影,那是从一小扇被树影遮蔽了的窗户间漏进来的。一阵初冬的风从北面紧闭的旧木门间挤进来,抚着女人额前垂下来的有些灰白的长发丝,风吹浮飘起的一团灰尘在阳光里弥散、缠绕、舞蹈,然后不紧不慢地下坠、降落——最后,只剩下几粒尘埃在阳光中徒劳地上下翻沉,像是在抖落时间的粉尘。
黑衣女人坐在斑驳的日光里,像一尊千年不变的雕塑,窗外的四季轮回、花开花谢、阴晴圆缺好像跟她无关,外面的调笑与谩骂、流言和蜚语、繁育和湮灭好像也不在她关心的范围。
她就坐在那里,指关节弯曲,飞针走线。她抿着嘴,吃力地绣着婴幼儿的虎头帽、虎头鞋,指上的顶针雪亮,手里的绣针尖锐。
黑衣女人门外的不远处,站着一个小小的女孩子,那时她是7岁还是8岁,或者更小,见证了这个黑衣女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下午。但是,对小女孩来说,却是她人生中一个最惊心动魄的时刻。在她有限的人生长度中,从未听说过或者见到过黑衣女人这样的人,尤其是在看到她一身峭拔的黑色,像重重黑雾包裹着的身材玲珑的曲线和飞针走线时那种沉入往事的非现实感,都令小女孩有些目瞪口呆,以致于几十年之后,小女孩快要走到黑衣女人的年纪里时,浓重的迷雾让她无论如何也记不起黑衣女人的面孔。
是的,在这个村子里,一个几千人口的大村子里,甚至扩展到更外面的周围的任何一个村,黑衣女人也绝对是个例外。
在小女孩模糊的记忆里,黑衣女人的年龄也是模糊的,但从她新婚没几天丈夫就被抓壮丁,之后随国民党部队撤退到台湾算起,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的那个下午,女人应该是四十七八左右的年纪。她的皮肤应该是白皙的,或者说是一袭黑色衬托出的白皙?她的身材从后面看,依然曼妙,甚至比小女孩见到的村里那些姑娘还要苗条,这也给了懵懂的七八岁的小女孩最初的审美。她的头发依然黑亮,除了额前几缕被时光漂白褪色。她走路挑担来去都有一股冷冰的气流略过,在周围琐琐碎碎、骂骂咧咧、怨天尤人、喜欢扎堆的一群粗鄙女人中,她的独来独往显得更加神秘莫测。
如果不是一阵风,八十年代的那个下午似乎和黑衣女人过去的三十年中的任何一个下午没什么两样,时间不紧不慢,黑衣女人不动声色,完全沉浸在她的一针一线的刺绣中。小女孩嘴巴里衔了一根酢浆草,幼嫩酸甜的汁液在口腔里蔓延,刺激舌下腺体分泌出更多的唾液……小女孩和黑衣女人之间,过滤了周围一切芜杂的声音,真空一样安静。
这时,一阵寒凉的冬季风裹挟着落叶从北方吹来,先是经过了小女孩,小女孩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紧接着,强大的气流畅通无阻地窜进了黑衣女人敞开的房门,裹挟着已经降落的灰尘在毛茸茸的的阳光中再次兴奋飞腾,裹挟着耷拉在女人膝盖上的绣布翻卷缠绕,裹挟着女人发髻上飘落下来的长发包困住双眼……黑衣女人拿着绣花针的手向上撩起,想把困住双眼的那缕头发拨开,但是,却一不小心打翻了放在腿上的缝纫匾筐,于是、绣布连同针线和一匾筐的针头线脑砸翻在泥地上,顿时,黝黑光滑的泥地上就像盛开了各色杂乱的花朵。
让小女孩惊骇的事情发生了。
黑衣女人手忙脚乱地收拾散落一地的物件,细碎的落叶和粉尘的刺包裹着针线和绣布上,女人东抓一把,西抓一把,绣线支离破碎,乱成一团,绣布上的针脚被拉扯得毛毛刺刺……突然,黑衣女人把箩筐往地上一扔,身体往凳子上重重地砸下,上身向前一扑,脖颈卡住双膝间,双臂抱住自己的两腿,整个人折叠在一起,远远看去,像是一只折翼的黑色大鸟。
多少年后,小女孩已经稳稳当当地站在了中年的门槛里,依然还能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有时候还会情不自禁地模仿起黑衣女人当时的姿势:身体折叠起来的黑衣女人,起先是一动不动的,像是在尽情地舒张,紧接着,抱着两腿的双臂展开,两只手臂向前在空气中极力地抓挠,双肩带动着全身剧烈地抖动起来——那种抖动好像是从身体和精神的深处辐射出来,胸腔里发出巨大的暗哑的呻吟。在那个午后,这种呻吟是那样的突兀,以致于那种突兀的发启完全是积攒在身体深处的一股强大的震动和断裂。
中年后的小女孩在回忆起黑衣女人那一刻的动作和低沉的呻吟时,明白了这动作和声音其实是从某一刻压抑、无力和绝望的层面尖锐地穿越而来,经身体内部的挤压和生涩摩擦中呼啸而来,然后这呻吟在体内形成了一股巨大的爆破力量,通过双手的极力舒张,从四肢百骸里挣脱而上升,在四周的空气里形成了一次彻底地盛开与绽放。在那一瞬间,小女孩看到黑衣女人已经扭曲的脸庞,嘴角舒展到极致,不仅这样,她的眉毛、她的眼睛、她的额头全部蹙到一起并扭曲变位。像鸟拍动翅膀所发生的震颤一样,黑衣女人折叠的身体在剧烈的抖动中渐渐地归于平复,毕竟没有翅膀可以再一次翕张推动,颤动慢慢地转变成隐约地啜泣。
小女孩一动不动地驻足,迷惑而紧张,手心全是汗水。
这个小女孩就是我。
黑衣女人是我小时候生活过的村庄中的一个女人,如果没去世,现在也是八九十岁的年纪了。她新婚的丈夫随着国民党部队撤退台湾,她终其一生,独自生活,没有孩子,居住在哥嫂家院子南端的房子里,靠做孩子的虎头帽虎头鞋等针线活养活自己并扶助兄弟一大家子。不知道她是天生喜欢黑色,还是黑色保护了她,让她有了依赖,我七八岁第一次看到她时,她一身黑色,到我十一岁离开这个村子,她还是一身黑色。据说在两岸关系有所缓和之后,黑衣女人终于见到了隔绝30多年的丈夫,而此时她的丈夫已经在台湾娶妻生子,虽然丈夫和现在的妻儿对黑衣女人非常地尊重和友好,并且都诚心实意地再三挽留,但黑衣女人还是回到了兄弟家的南房子里,继续做她的针线活。
我曾经饶舌一样地猜测过她,究竟是怎样的少年情爱让一个女人为一个结婚几天的丈夫付出长长的一生来等待?究竟这等待是一种传统的桎梏还是一个人日常的一种习惯?黑衣女人那独来独往的行为方式是她的个性使然还是她在俗世社会中的自我保护?她一定也喜欢花红柳绿的绚烂和烟火中的饮食男女吧?漫漫孤寂的长夜里她是否也用过数豆子的经典方式打发?三十多年后再见的丈夫还是她百转千回的想象中的那个人吗?
她有过后悔吗?
所有的猜测都是冒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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