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爱欲淹没了天地女同情色小说小史
凡讲女同文学史必从萨福开始，不过今次我们搜寻的是小说——虚构类叙事性作品，还须沾着情色的欢乐标签，这种阐幽发微的工作难免挂一漏万，所以称为“小史”更恰当些。
如果从西方说起，lesbos岛的女诗人萨福证明了蕾丝运动在当时是被社会认可的广泛存在，可惜现存的古希腊戏剧和《荷马史诗》中均没关于此题材的故事线。将搞拉荣誉归于希腊人的倒是阿拉伯民族，据说足本《天方夜谭》中有这样一段：
“老太婆留在儿子希腊王身旁的理由是，皇宫之中有许多处女奴隶，在那里，同性恋的姑娘们没有同性之爱就活不下去。因此，如果看中某个姑娘的话，就经常教以阴蒂相互摩擦的技巧，涂上番红花，互相摩擦至对方昏迷过去。”
不过寥寥数语，却是有人物有动机、有行动有技巧、有细节有结果，不愧为广大劳动人民智慧的集体结晶。《一千零一夜》自启蒙时代开始流行于欧洲，这本丰富多彩的性爱百科全书某种程度上刺激了法国人对东方“深邃后宫无边的美色”的想象，所以孟德斯鸠的《波斯人信札》中出现多妻制阿拉伯家庭中夫人和侍女暧昧关系的情节就毫不奇怪了。
启蒙时代之后的十九世纪，法国文学枝繁叶茂，什么浪漫主义、现实主义、批判现实主义轮番登场，其中自我标签为自然主义的左拉有一本著名的《娜娜》，刻画劳工家庭私生女娜娜如何由暗娼而成女演员，再晋升上流社会广招入幕之宾，以骄奢淫佚之态报复骄奢淫佚的社会。在娜娜的生活中，王公贵族老少男人无数，无不为她神魂颠倒，但她待男人如用过即弃的工具，唯一让她温柔对待的是一个叫萨丹的女孩——她是娜娜从前在街头的旧相识，似乎是专门接待女客的性工作者，她曾领娜娜去过巴黎专门的女同志场所洛尔餐馆，娜娜发达后二人戏剧性重逢：
“从那以后，娜娜有了迷恋的人了，她的生活变得充实了。萨丹成了她的同性恋对象??她俩在一起度过了几个甜蜜的下午，她们情语绵绵，互相又是吻，又是笑。这次是前一次在拉瓦尔街玩的把戏的继续，那次她们在玩时，警察突然来了，把她们冲散了，这次又重新开始，像开玩笑似的。后来，一天晚上，她们真正做爱了。娜娜在洛尔餐馆那里见过这套把戏，起初很反感，现在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被萨丹弄得晕头转向，如痴如醉。”
不幸萨丹对娜娜不感冒，陪她四天就扬长而去，回归她热爱的街头生活。我们得承认，左拉虽为保守大叔，对女女欢爱的形容与想象倒是充满诱惑力。
然而，以上一切比起中国古典小说的成绩来注定黯然失色。不错，我天朝女性在文化史上确实长时间处于无名失语的状态，但如今被我们猜测为男性的某些作者在女同情色小说领域居然颇有建树，令人讶异，也令人窃喜。
那些文言白话中的勇猛姑娘少年时读唐人传奇，总觉得《聂隐娘》中“磨镜少年”这个人物有哪里不对劲——身为军官家小姐的聂隐娘怎么在父亲的军营中见了一个以磨铜镜为生的普通少年就毫无来由地宣布“此人可与我为夫”？而故事中明确说，少年除了磨镜别无所长，聂隐娘出门云游行侠前要向某军阀专门请求一个支饷空闲职事养着丈夫；而这对夫妇在江湖上露面的场景是这样的：
“一丈夫一女子各跨白黑卫（驴）至门，遇有鹊前噪，丈夫以弓弹之不中。妻夺夫弹，一丸而毙鹊”
剑仙聂隐娘之强悍干脆、其夫之软弱温和相映成趣，只是这样的男性形象不大符合盛唐气象。后来知道古人将女女之间的性行为称为“磨镜”，终于恍然大悟：磨镜少年是女人！只有这样这个故事才解释得通：一个刚烈的爷P和一个淳朴的娘T携手红尘闯荡江湖，最终退隐林泉。
如果唐宋传奇中的女女情色还止于解读与想象，那么明清白话小说给我们的这则是不折不扣的猛料。在明清之际大盛的白话市井小说中，艺术成就最高的当属《金瓶梅》，续书无数，其中一本《续金瓶梅》的作者为明朝遗民丁耀亢。此书时代背景设定为金兵侵宋，因影射明清朝代更迭为当时统治者忌讳，作者曾不幸下狱。但就是这本充满诡异因果报应和陈腐道德说教的小说，收获了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精彩完整的女同情色故事线。
该书第三十二回细述黎金桂（潘金莲转世）和孔梅玉（吴春梅转世）如何由闺蜜变为情人：
“却说这黎金桂从那日汴河看见男女行乐，已是春心难按，幸遇着孔家妹子梅玉回来，两人每日一床，真是一对狐狸精。到夜里你捏我摩，先还害羞，后来一连睡了几夜，只在一头并寝，也就咂舌亲嘴。”
这一对好拉友在有意无意偷窥两人的母亲和梅玉的继父三人行（艳情小说的男男女女都是奔放的）后彼此的关系也取得了突破性进展：
“二女疾回，掩上房门，脱得赤条条的，金桂便道：梅玉！咱姊妹两个也学他们做个干夫妻，轮流一个装作新郎??梅玉用手把桂姐腰里一摸，那知她先动了心，弄着梅玉，自己发兴，那花心香露早已湿透??弄了半夜，身子倦了，抱头而寝。如此，夜夜二人轮流，一人在身上??每夜弄个不了。”
古代拉拉至情至性，往往是由做生出爱来。梅玉将嫁，二人在疯狂激情的驱使下做出在私密部位烫香疤这样具有虐恋倾向的举动来：
“金桂道：咱姊妹不久眼下分离??实实的舍不得??到明日夜里灸个香疤儿，在这要紧皮肉上，不要叫男人瞧见，日后你见了疤儿好想我，我见疤儿也好想你??金桂自己把腿擎起??向白光光、红馥馥、高突突顶上烧了三注??梅玉只得脱下红纱抹胸儿，露出两朵紧净尖圆、如面蒸的点心一样，金桂低声叫道：心肝妹妹！你叫着我??自是不疼了。梅玉果然件件依她，一一听他播弄。金桂用香两注灸在乳下，疼得梅玉口口叫心肝不绝。二人从此昼夜不离，轮番上下，如鸡伏卵，如鱼吐浆，俱是不用形质，有触即通的。”
即便如此，分离仍然是惨痛的，梅玉大婚之日，金桂十分伤心：
“金玉姊妹二人泣别中秋，一夜同宿，十分缱绻，哭到天明是八月十六日。金桂要等送了梅玉上轿才搬，梅玉要待金桂出门才去。金桂上前叫声：我的姐姐，从今后离多会少，你只顾前程万里，可撇下你这薄命的妹儿了。上前抱住不觉放声大哭。”
文中还花费了大量笔墨描写离别后金桂对梅玉的思念。妙在这部小说和其他艳情小说一样具有卫道士伪君子的品质，一面仔细描写交媾细节，一面训诫读者淫荡必有恶报，所以金玉二人和男子的婚姻生活都极糟糕——做妾的梅玉被主妇虐待罚到灶下烧火煮饭，金桂后来的丈夫则性无能。也因此，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这个拉拉爱情故事有着异常圆满的结局：金桂对异性恋家庭生活失望出家为尼，因缘巧合使她得以设计将遭难的梅玉救到寺庙中，二人从此茗烟禅榻相伴终老。
在稍晚的戏剧家李渔的作品中，相爱二女的结局比《续金瓶梅》世俗许多，也更能为男权社会接受。相传李渔自己就有两个妻妾互相间情爱甚笃，这大约是他创作蕾丝爱情大剧《怜香伴》的原型。在剧中，崔笺云与曹语花一见钟情，一个被对方的体香吸引（她爱她的身体），一个爱慕对方的才华（她爱她的灵魂），历尽波折最后终成眷属——形式上是主流社会认可的“二女共侍一夫”，不过两个美人没人把炮灰男放在心上。
比李渔更晚的蒲松龄著有《聊斋志异》，书中涉及女女关系的故事有数个，其中《嫦娥》以旖旎的意境胜出：
“小狐狸精颠当被仙女嫦娥姐姐罚做童子拜佛姿态，她做得特别灵巧逗嫦娥开心一笑。伏在地上的颠当抬头见佳人玉足垂在眼前，就含住她的脚趾轻轻一咬，嫦娥只觉春情一缕由脚趾冲上心头，欲火炽烈简直不能自持，忙敛神定心责备颠当。小狐狸精事后解释说：我深爱着她的每一寸肌肤，爱到极处忍不住就魅惑上去了??”（据文言译出）
“我爱你的每一寸肌肤”，实在是女女情欲关系中最直接也最深挚的表白。
那些学校里相亲相爱的姑娘清王朝在内外压力下不情不愿地结束以后，伴随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同性恋文化开始凸显出有意识的身份自觉。民国女作家如庐隐、石评梅和后来的丁玲、梅娘等均有涉及女子同性爱主题。然传世之作，当首推小说创作生命周期并不长的凌叔华。
凌叔华的短篇集中有一篇叫《说有这么一回事》，描写20年代北京女校中的校园恋情。因为排演莎士比亚话剧，饰演罗密欧的高挑活泼的北方女生影曼得以和饰演朱丽叶的江南女孩云罗相识相恋，故事以影曼听闻云罗出嫁的噩耗、自己伤心晕厥而告终，但作者对两人第一次情欲萌动的描写异常传神，有过女生同宿经验皆能感同身受：
“影曼含笑说着到云罗身旁，望着她敞开前胸露出粉玉似的胸口，顺着那大领窝望去，隐约看见那酥软微凸的乳房的曲线。那弓形的小嘴更可爱，此时正微微张开，嘴角添了两个小弯弯，腮边多了浅浅的凹下的两点，比方才演戏欲吻罗米欧的样子更加妩媚逗人。帐子里时时透出一种不知是粉香，发香或肉香的甜支支醉人的味气。”
相较而言，另一个绕不过去的民国才女张爱玲的动作迟了许多，她的《同学少年都不贱》成书于20世纪70年代，其中最精彩的部分是描写早年上海教会学校里女孩之间微妙的关系。少女赵珏暗恋一个叫赫素容的学姐，以至于如痴如醉地跟踪她去卫生间坐她刚做过的马桶：
“还有一次她刚巧瞥见赫素容上厕所????平时总需要先检查一下，抽水马桶痤板是否潮湿，这次就坐下，微温的旧木果然干燥。被发觉的恐惧使她紧张过度，竟一片空白，丝毫不觉得这间接的肌肤之亲的温馨。空气中是否有轻微的臭味？如果有，也不过表示她的女神是人身。”
民国女作家的笔下的精神恋爱，到底太过虚无缥缈，同样的题材法国人处理起来就生猛肉欲起来，薇奥莱特?勒迪克（VioletteLeduc）的《泰瑞萨与伊莎贝拉》就是一个绝佳例证。
故事写于年，女作家原计划将之作为小说《摧毁》（Ravages）的第一章，但谨小慎微的出版商担心题材敏感引起冬烘们的震怒，建议她撤回原稿。差不多10年后，作者又捡起这个故事塞进小说《私生女》，并请波伏瓦（这位搞拉大家自己却不敢写类似故事）撰写前言，可惜伽里玛出版社也怕主流反对，没节操地硬将其删去。两年后，伽里玛经不住作者死缠烂打终于同意出版，但狠狠压缩编辑，实际上把原著搞得支离破碎。直到女作家过世许久的年，《泰瑞萨与伊莎贝拉》才在她的传记作者整理下恢复了年初稿的原貌。
所幸，年拍摄的同名电影还是基本保持了这个女女爱情故事的神韵。女主角泰瑞萨父死母再婚，她被送进瑞士一家寄宿女校。在那里，泰瑞萨认识了一个令她心动的同窗——玩世不恭、经验老道的金发女孩伊莎贝拉。生活环境的封闭、能接触到的男孩们的粗俗，她们灵犀一点的契合??种种原因让泰瑞萨和伊莎贝拉彼此吸引爱慕，终于在一处类似礼拜堂大厅的地方冒着被人抓住的危险偷尝禁果：
“我撕扯她的制服??让她的玫瑰贴近我的脸颊，含进我的口中。她手的动作让我呼吸困难，我无声无泪地啜泣，伊萨贝拉也在啜泣??我用牙齿发掘她赤裸的身体??我用全身的力气抱紧她??让她仅仅贴在我的腹部??”（据同名电影旁白译出）
故事的结局出人意料——某次二人在树林里度过一个放纵的夜晚后，伊莎贝拉突然被她的父母从学校接走，留下愕然的泰瑞萨伤心不已。
同样的校园恋情，在美国人笔下就不这么悲观，比如女作家NancyGarden于年创作的Annieonmymind这本清新美丽的小说。最喜欢开头Liza梦一般的独白“下雨了，Annie……”然后是对宿命式相逢的回忆，在博物馆里，Liza沿着歌声寻找，那个披着斗篷、棕色头发的十七岁女孩一回眸间，故事已经注定。
因读者主要为青少年群体，书中性爱描写点到即止，女主角们第一次裸裎相见时故事已进行过半，两个相爱的女孩为两个远行的女教师看家护院（她们发现二位老师原是一对同居爱侣），在难得的独处空间里，她们自然而然开始由爱而性：
“在客厅那张不舒服的沙发上，我们每一次触摸彼此、凝视彼此、抱紧彼此的感觉都是新鲜的。我们仍然十分害羞、笨拙，甚至有点害怕，但我们好像在彼此身体里发现了一个全新的国度，一起慢慢探索。有时我们不得不停下来只是拥着彼此——太多美丽简直无法承受。有时候，特别是当我们的羞涩褪去但仍然不够谙熟彼此和正在做的事情的时候——我们偶尔会笑。”
美国人的故事也许失之肤浅，但充满光明和希望——小说结尾，已经上了大学的Liza和Annie电话诉衷肠，决定冲破阻碍在一起，她们将会按照曾经畅想的方案建立生活：在缅因州成家立业，生几个儿女，养一群猫，由MIT建筑系科班出身的Liza亲自设计家庭舞台，让加州柏克莱学音乐出身的Annie带着孩子们站在上面合唱，任凭邻居们投来钦羡的目光……
有人会说，初恋的光泽都禁不住琐屑生活的折损，她们的梦想太过天真。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当青春年少时，如果你爱着一个女孩，她就是世界，她就是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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